2021-08-10 21:09·澎湃新闻
实习生 汪航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眼泪泡肿了李兰的双眼,好几天走在路上,脚下踉跄。她总是忍不住想,是自己把孙子黄浩轩给“弄丢了”。 2月27日,李兰6点起床,下楼买了包子回家,她看到11岁的黄浩轩和往常一样,不等自己叫,就已经起身,在刷牙洗漱。 黄浩轩身形瘦弱,脸盘窄小,舒展的额头下有一双细细的眼睛,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。3岁时,他的父母离婚了。5年前,他和奶奶李兰开始租住在江西省新余市一栋旧居民楼,在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起生活的,还有5岁的妹妹和16岁的姐姐。 ![]() 黄浩轩和奶奶、姐姐妹妹一起居住的居民楼。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![]() 居民楼内部。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这天是五年级下学期开学报到的日子,黄浩轩刚结束了近一个月的寒假,他把作业塞进书包,检查了红领巾,理了理口罩,7点40分左右,他和李兰道别后出门。若是从四楼走下,再步行不足一公里,他就可以到达学校。 但黄浩轩走向了相反的方向,没有人知道做出这个决定花了他多久的时间,他来到了五楼楼顶,一跃而下。这个时候,还没到8点。 九天后,因创伤性脑疝过于严重,医院宣告了黄浩轩的死讯。当地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可能,他们在黄浩轩的房间内发现一封坠楼前夜写好的遗书,落款是:“无药可救”的孩子。 即使遗书也没有透露轻生的原因,每个试图寻找导致黄浩轩自杀“证据”的人,都仿佛走入一条没有光亮的隧道,隧道尽头的角落,是一个孩子少有人靠近的心。 ![]() 黄浩轩 受访者供图 分散的家人 2月27日8点半,黄凯的手机上多了几十条来自医院的未接来电,他得知儿子出事了。他正在浙江台州,这些年靠做眼镜销售,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。 黄凯无法接受儿子离世的消息,陷入猜疑与崩溃。几个月来,他同学校交涉,向媒体发声,强调儿子的死与课业压力有关。他列举了几个例子来证明这一点——寒假里,学校给成绩处于一定分数以下的学生布置了额外的作业,黄浩轩就在其中;黄浩轩在自杀前留下了空白的习题本,这说明儿子没有写完寒假作业;黄浩轩遗书上的血迹,他则认为是“熬夜赶作业流的鼻血”。他想讨要“一个说法”。 “我们做家长的太失败了”,黄凯叹了口气说。 黄凯今年38岁,新余市分宜县人,他个头不高,面容消瘦,头发稀松凌乱。过去的一段时间里,黄凯操劳儿子的后事,眼睛下挂着黑眼圈,与去年的照片相比,看起来苍老了几岁。 ![]() 分宜县霞贡村。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2005年,他在温州打工,结识了来自江西上饶市鄱阳县的刘云,两人结婚并生下大女儿,2010年,儿子黄浩轩出生。 那是个瘦弱的孩子,身体很差,经常感冒,爱吃素菜不爱吃肉,曾经最让黄凯头疼的,是怎么让儿子多吃点,“开胃的东西吃了好几个月,一点用都没有。” 婚后没几个月,黄凯就去了台州打工,初中毕业的他常说自己没文化,“(在老家只能)干农活、打零工,或者帮别人砍树,卖点苦力,几十块钱一天”,“外面”才是赚钱的地方。 黄浩轩出生那年,黄凯事业渐渐有了起色,按照他的说法,自己曾经历过年入上百万、朋友成群的“风光时刻”。那一年,黄凯陆续投资了一些项目,但因缺乏管理经验,项目陆续失败,资金链断裂。2014年,黄凯彻底破产,欠债200多万。 长期分居两地,夫妻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少,2013年,黄凯和刘云协议离婚。双方约定,黄凯继续抚养两个孩子,当时的黄浩轩3岁。4年后,刘云离开新余市,建立了自己的家庭。李兰回忆,刘云去了外地后生活异常艰辛,这两年很少再往家打电话,也没怎么管过孩子,甚至黄浩轩去年过生日时,“她都不打电话”,李兰说。 在电话里,刘云不愿过多提及过去的事:“一切由孩子爸处理。”她说,由于个人原因,去年一整年没去看过两个孩子。当被问起黄浩轩近些年的情况时,她说自己“真的不清楚”,在和记者短暂的交流中,电话那头,她数次低声啜泣。 黄凯回忆,破产后,他于2019年重新到外地打工,最窘迫的时候,“浑身上下只有五十块钱。”黄凯说,当时是家里最困难的一年,奶奶李兰为了给家里买菜,把自己买给她的项链也卖了。 黄凯老家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,黄家近些年生活条件很差,在村里和外面都欠了很多钱。黄浩轩爷爷崔凯今年63岁,常年在深圳等地做建筑工人,除大儿子黄凯外,还有个小儿子也在外务工,黄家至今还未分家。 常年在外,黄凯一年见不上儿子几次,谈到父子间相处的细节,他大多“记不太清了”。“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”是他能向孩子表达爱最主要的方式。每次回家前,黄凯会买一大兜儿子喜欢的玩具,遥控飞机、军事杂志和模型之类。 沉默的房间与“懂事”的孩子 到黄浩轩6岁时,黄凯觉得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差,老师不怎么管孩子,“我堂哥的孩子在乡下读到五年级连名字都不会写,很多学生都只考几分。” 他找熟人将黄浩轩从村小转到了新余市明志小学就读,一家人也一同搬到县城一栋简陋的居民楼里生活,楼梯间的铁栅栏已经生锈,白色墙体发黄发黑,虽然看上去十分破旧,但毗邻马路,距学校也只有一公里。 大部分时间,黄浩轩都与奶奶李兰生活在这栋租住的单元房里。一位邻居告诉记者,李兰不太和周围邻居打交道,只知道她平时不仅要负责黄浩轩和姐姐的生活,还要照料5岁的妹妹,在旁人看来,这超出了老人的能力范围。 “这种房子都是关上门谁也不认识谁,谁也不去谁那里”,李兰说。在黄凯记忆里,从村里搬到县城居住,儿子变得沉默寡言,不似在乡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开心的样子。 自黄浩轩三年级,由于李兰要照顾当时3岁的妹妹,黄浩轩就学会了独自上下学。但在李兰印象中,孙子是个胆小的孩子,出门怕小狗,怕小虫子,也怕黑夜,晚上不敢一个人买东西,还要姐姐陪着去。 在新余生活期间,李兰做饭、洗衣服,包揽了大部分家务活,但祖孙间很少交流。 “(他)回来了就是吃饭,他跟我平时不说话”,李兰说。 与黄浩轩相处时间更多的是大他5岁的姐姐黄雨菲。说起弟弟黄浩轩时,黄雨菲皱起眉毛,带着疑惑说:“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。”坐在记者面前,除了回忆弟弟时会抬头思索,更多时候,她都在低头和手机里的同学对话。 黄雨菲形容自己和父亲、奶奶之间“不是很亲”,“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,有事的时候才会讲话,学校那点破事或没钱花的时候……我不知道表达对家里的情感。” 李兰回忆,黄浩轩对父母的想念也“从来都不说”,去年11月孙子过生日那次,她曾对黄浩轩说:“你过生日你妈妈连电话都不打”,黄浩轩只是应了句:“是啊。” 对父母离婚的事,黄浩轩看起来早已心如明镜。离婚后,黄凯曾对儿子坦承:“妈妈嫁人了。”他记得儿子回答:“嫁人就嫁人了,我不是还有你吗?” 平时,黄凯每隔半月左右和儿子通次电话,问问最近的学习情况,嘱咐和告诫他要听奶奶的话,黄浩轩通常回复:“知道了,爸爸。” 若是回到家,在和儿子头两天的相处中,黄凯总会感到有点陌生,儿子也不怎么和他说话,“我每次回去也没太注意他的情绪之类的,(他)放下书包就到房间做作业。” “懂事”、“省心”,是黄凯和李兰在叙述中对黄浩轩最多的描述。黄凯回忆,以前家里最困难的时候,儿子会说,“长大了养我们。”那时候黄浩轩八九岁。 当有一次被爸爸问起“将来想做什么”,黄浩轩回答:“搬砖。”这个回答,让黄凯觉得儿子是个“比较随意、老实、没有主见的人”。 儿子坠楼后,黄凯不断回忆和黄浩轩相处的细节,想不明白:“出事的为什么往往都是懂事的孩子?”——买东西剩的钱,他会交给奶奶;和亲戚会主动打招呼;李兰让姐姐刷碗,姐姐不洗,黄浩轩就提出自己来洗;拖地、洗澡,他都会听话地完成;妹妹曾弄坏过他的玩具,在他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,但黄浩轩也没有流露出责怪的意思,只是笑着说:“等她长大了就不会再捣乱了”;有时候,刘云打黄雨菲的电话,黄浩轩还会主动叮嘱妈妈:“妈妈你保重身体。” 刚离家前两年,刘云问过儿子很多遍:“你想我们吗?”黄浩轩总说:“想啊。”“恨妈妈吗?”“不恨。” 去年六一儿童节,刘云给儿子打电话,提出要买东西给儿子,黄浩轩只是说:“不用。”“他就自己叫妈妈,不像我女儿,我女儿还要她叫妈妈才叫……”刘云眼泪忍不住流。 作文里的心事 黄凯不知道,儿子对未来的想象,并不是“搬砖”。 黄浩轩曾和姐姐说,长大后想开赛车,还想养只狗,“也能保护他,也能一起出去玩”,黄雨菲回忆。 黄浩轩不是没有向家人表露过心事。 黄雨菲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一次,刘云2017年离家时,弟弟哭过,“他就说他们俩干嘛要搞成这样,干嘛要走……” 刘云和儿子的最后一次见面发生在2019年。当晚12点,她乘火车赶到新余,推开房门时,黄浩轩依旧没睡。儿子在等她。那晚,他睡觉也要搂着妈妈,高兴得睡不着。 那次与母亲相聚的三天里,黄浩轩和妈妈一起逛超市、买衣服、吃好吃的,还买了玩具枪。刘云忆起,儿子会挑便宜的东西买,“贵的一律不要。”临走前,黄浩轩告诉妈妈,自己放学的时候,希望她还在。他希望刘云能多待几天。 黄凯最后一次见到儿子,是在去年暑假。他把姐弟俩接到台州,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。他们一起走玻璃栈道、到海边玩。刚开始,儿子不太跟黄凯说话,黄凯就问他喜欢吃什么,点儿子喜欢吃的菜。“我在做事,会带着他在身边。他非常开心,非常活泼,有说有笑的,就是很干净的那种笑。” 那次回新余后,李兰感到孙子看上去开心了一点,走路都蹦蹦跳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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